很早以前读过刘墉写的育儿书,偶然读到他儿子刘轩这篇FB文章,觉得刘轩写得真不错,特意转过来。
從《虎媽的戰歌》看華人父母的兩難
劉軒
在美國,如果你是華裔,家裡又有小孩,你不可能沒聽過《虎媽的戰歌》。
那是一本華裔教授所寫的回憶錄,記載著她教育兩個女兒的過程。因為她屬虎,所以自稱「虎媽」,另一個意思則是她像老虎一樣強悍。的確,這本書第一頁便列出「虎媽家規」:不准在朋友家過夜、不准打電動、不准選擇自己想要的課外活動、不准拿低於A的成績等等。美國家長被虎媽嚇呆了。他們不敢相信有人能對孩子如此「沒人性」,讓孩子過著那麼枯燥的生活,而且還對她們施以極度的壓力、過高的要求。
但同時,美國家長們也不得不佩服兩位小千金所獲得的成就-大女兒14歲便在卡內基音樂廳獨奏,二女兒也是學校交響樂團首席,並被世界名師收在門下。北京奧運首次讓美國人驚覺中國的崛起,接下來的兩年加深了他們的恐慌,而今《虎媽的戰歌》則引爆了更多爭議,尤其因為作者說她的教育手法反映「中國式的思考」。也難怪書一出版就登上了Amazon暢銷榜首,華爾街日報轉載的內容短時間累積超過7000多篇評論,一個月之後更被Time雜誌選為封面故事。作者蔡美兒(Amy Chua)上了許多談話節目,頓時成為部落格世界(blogosphere)的風雲人物。有人愛她,有人恨她,有人怒斥她是「世界上最糟糕的媽」。蔡美兒則在節目上雙手一攤,說:「你們全誤會了,這只是一本回憶錄!我又不是在教美國人怎麼養孩子!」
或許吧!但這本書的編輯一定知道自己在幹嘛,刻意放大了某些內容,加深爭議點來造就銷售成績。說實在的,在討論區吵得你死我活的網友,多半都是根據一些轉寄的零星故事來發表意見。實際看完這本書,我發現根本是小題被大做了,大題反而在爭議之下被淹沒,實在可惜。之前有不少網友問我的看法,但我不敢輕舉妄動,先把書細讀了一遍,又沈澱了一番,才整理出我真正想說的話。
為什麼我那麼在意呢?因為不瞞您說,我的成長背景跟《虎媽的戰歌》裡面的情節類似到一種很離奇的地步:我彈鋼琴,我妹妹拉小提琴,就像虎媽家的兩個孩子;我妹妹當過學校交響樂團首席,一樣考過茱莉亞音樂學院。我在十幾歲那年也曾經登上卡內基的獨奏舞台,甚至是在同一個音樂廳。《創造自己》中有一張我父親當時為我拍的演奏照片,每一個細節,從地點、角度、坐姿、手勢,都跟《虎媽的戰歌》裡面的照片完全一樣。我很確定我和蔡家大女兒彈的,是同一台鋼琴!
如果這樣的巧合還不夠:二十年前,我父親把教育我的故事寫成了文章,在台灣出版,榮登金石堂排行榜首;二十年後,虎媽把教育女兒的故事寫成文章,在美國出版,隨即進入紐約時報排行榜前列。喔,對了,我母親也屬虎-天哪!我簡直可以跟虎媽結拜了!
所以,從這麼相似,甚至堪稱「過來人」的角度看,《虎媽的戰歌》究竟講的是什麼呢?其實,這本書最大的篇幅,是虎媽對兩個女兒的音樂教育過程。蔡美兒自己沒什麼音樂訓練,但她從慎選老師到天天陪孩子練琴,都不惜時間和金錢。她每天寫許多頁的「手記」給女兒,叮囑她們練習時要注意的事項(光是這些筆記就足以累積成書)。她把每個比賽和演出都視為天大的任務,把別家的孩子都當作敵人,把音樂形容得像是一個非贏不可的戰爭。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:每當全家出國旅行,儘管會打亂行程,為了讓女兒每天都能練習,虎媽還是堅持花時間去借鋼琴。這種接近強迫性行為的訓練方式實在令人咋舌,也使許多老美錯解為「霸道的中式教育」。實際上,不要說一般父母做不來,光是想就累歪了!
雖然虎媽的手法極端,但她對孩子的教育態度和價值觀不難理解。我甚至只要用一個小技巧,就可以讓老外立刻了解虎媽的行為-
只要把「母親」這個名詞換為「教練」、「孩子」換為「選手」就成了!
不管在美國還是中國,教練永遠應該對選手有最高的要求;教練永遠應該鼓勵、推進、甚至強迫選手挑戰自己的極限。更重要的,教練應該對選手保有最深的關懷,甚至把選手當作「自己的孩子」...
看到這個界線的模糊點了嗎?蔡美兒在書中所列出的所謂「中國式」教育態度,其實都是美國人所能夠接受的「教練」形態。說穿了,這也是書裡的中國父母和美國父母最大的不同。美國父母是孩子的朋友,永遠以愛為出發點支持孩子的決定,也縱容他們自由發展。中國父母則像是教練一樣,鍥而不捨地在一旁檢討、督促、激勵、永遠在push孩子跑更快、跳更高(讀更多書、做更多習題),雖然要求很高,但也不惜為他們的寶貝選手隨時奉茶奉水、扇涼、綁鞋帶...
哪個比較好呢?我必須承認,除非天生有過人的毅力,我們都需要教練來克服惰性。前兩年就有一個研究顯示,以體重而言,有教練督促比沒教練督促之下的減肥計畫,效果相差27%。尤其在職業運動領域,教練的精神支持和照顧是必要的。古典音樂的練習時數與訓練規格,跟職業運動有過之而無不及,也難怪許多偉大音樂家和運動員背後,都有個歇斯底里,比教練更像教練的老爸老媽。在這一點,我必須說,虎媽實在令我佩服。她若是改行當個executive coach,一定錢途無量啊!
當然,在此必須回答一個基本問題:如果沒有要當個職業音樂家,何必用職業方式訓練呢?虎媽在書裡也沒說她指望孩子未來成為職業音樂家。我以前在茱莉亞音樂學院的先修班就讀時,身邊的亞洲同學也多半沒打算go pro。既然如此,又何必那麼累呢?我自己解讀這些亞裔父母的心情,認為有三個主因:(1)希望孩子接觸高等文化,成為人上人。(2)使他們在幼年時就透過練習,學會刻苦耐勞的精神,鍛練自律的能力。(3)逼他們獲得一些成就,在同儕之間脫穎而出,建立自信。這些目標,應該可以說是天下父母心吧!
我個人認為,接觸古典音樂確實能夠加深一個孩子的文化底藴,成為一種理念的基礎,即使孩子未來喜歡的是另類音樂,也都能以更深的層面欣賞。但我不認為每個孩子都能透過練琴鍛煉出自律的能力。無論是鋼琴、圍棋、心算,太多小時候補習補到吐的孩子,到了大學的自由環境反而無法適應。我自己就認識兩個年輕人,小時候幾乎是被「餵食」大的,按部就班的教育之下,各類的造詣都相當不錯,一進大學,少了父母在旁邊叮,反而不知所措,亂了分寸,最後被勒令停學一年。至於第三點,我覺得小時候贏得一些比賽和獲得獎項確實會對自信加分,但其中有一個條件:孩子必須認為成就是屬於自己的,是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的。這種ownership的觀念非常重要,也導致虎媽的兩個女兒有了截然不同的發展。
《虎媽的戰歌》出版不久,蔡美兒的大女兒Sophia便在紐約郵報上,給她母親寫了一封公開信。對於外界的批評和揣測,例如說虎媽的孩子不可能有自己的想法,一定有憂鬱症等等,Sophia做了幽默的反駁。而在信的結尾,她說:「我覺得大家都渴望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...也許追求諾貝爾獎和跑去跳傘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面。對我來說,它不是成就或自我滿足,而是當你知道你已經將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推到了潛力的極限...為了這個,虎媽,感謝您!」好棒的信!文筆也流暢得無可挑剔-聽說Sophia立志成為作家,而虎媽也在書中多次說,大女兒是乖巧的,永遠配合的那一位。「她了解我有時會不理智,要求過份,而她每次都縱容我...」虎媽的小女兒Lulu則完全相反。從在肚子裡就愛踢,個性一向崛強,三歲就敢跟虎媽站在雪地裡對峙。但虎媽說她的音樂裡有一種天然的奔放,藝術性勝過姊姊。可惜的是,她越大越叛逆,甚至氣憤地對母親說:「你逼我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你自己!」
有一次,為了應付一個演出,虎媽臨時找了一位代班小提琴老師給Lulu上課。那位老師顯然很不專業,態度又刻薄,使Lulu倍受委屈,但虎媽沒有即時保護Lulu,反而責怪女兒不配合。這件事過後,Lulu對小提琴的熱衷便直線下滑。從這裡我們學到一件事:一個好的教練可以對自己的選手做各種霸道的要求,但若是碰到外界不公平的待遇,教練一定要站在選手那一邊。若是在球場犯規時,一個球隊的教練反而護衛對手,那他就休想再獲得球員的信賴。教練如此,父母更是如此!血濃於水,遇到不平,父母永遠得保護孩子。我相信虎媽回述這段故事時,一定也了解那成為了她與Lulu之間的致命傷。兩人後來徹底吵翻了,而虎媽經過了一陣崩潰之後終於認輸,允許Lulu放棄小提琴,去學她自己想學的的網球。其實Lulu也沒全然變壞;她的功課還是名列前茅,而虎媽後來也發現女兒面對網球非常好強,即使在球場挫敗也不氣餒。但當虎媽情不自禁地想插手指導女兒如何發球時,Lulu立刻對她喝止:「不要這樣!不要讓舊戲重演,糟蹋了我的網球!」
最後,虎媽學乖了,學會尊重女兒們的自然發展,也在這個覺悟之下,寫了《虎媽的戰歌》。只有讀完這本書,才會知道那是她的懺悔和反省。
雖然蔡美兒不會讀中文,但我希望她能看到這篇文章。我想對她轉達幾句話:首先,當個全職的教練並不容易,我看到了你的辛苦,認同你對孩子的期許,也恭賀你們共同創造的成就。我相信你應該已經體會,一個家庭永遠要站在一起,因為那種心理支持才是孩子最需要的。最後,我希望你能讓Sophia念她想念的科系,而如果你忍得住的話,悄悄去球場看Lulu練習,最好帶個望遠鏡,從遠處觀看,看孩子那來自內心的韌性和動力充分展現,在你眼前發光發亮...然後...深呼吸...and relax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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